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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家鄉(xiāng)在安徽省安慶市，是一個在當代中國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城市。其實安慶早年曾經是安徽省會，經濟也曾一度繁榮，改革開放之后也一直穩(wěn)居省內前三，但這次春節(jié)回鄉(xiāng)，聽一位老同學說，從2017年開始，安慶的省內排名就已經掉出前三了。

為什么會這樣呢？我今年春節(jié)參加同學會時，特意和幾個老同學聊聊了這件事，其中一些東西或多或少能折射出一些中國內地經濟的普適性問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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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老師是我高中時代的好朋友，畢業(yè)于國內知名一線985高校，我們那波人里，考出來讀書之后還回家鄉(xiāng)工作的人只有他一個。按說在我們當?shù)?，像他這種學歷的人還是不多的，但他工作快二十年了，做過最大的官也就是個班主任，我不知道這是他個人問題，還是某種社會原因。

張老師雖然有點書生氣，但卻是個爽快人。他告訴我，雖然現(xiàn)在網(wǎng)上很多人喊教師收入低，但其實他真實收入在本地算比較高的，因為除了正式的教職工資之外，他還搞課外輔導班?！鞍聪嚓P規(guī)定，在職教師不能在校外搞這種班，但事實上很多學生家長求著我們搞，不搞都不行。搞就搞了，也沒什么大不了，像這種事，學校里都知道，大家心照不宣而已。如果真的完全不許搞，那我大不了辭職不做老師了，還能怎樣？光靠教職工資，那就只能說勉強夠生活而已?！?/span>

同學會上，不管是返鄉(xiāng)的人，還是在本地工作的人，都對此表示非常理解。有位同學說：“安慶經濟不景氣，而且是多年不景氣，無論外部環(huán)境是好是壞，反正這里的經濟就是搞來搞去沒起色。這種情況下，幾乎家家戶戶都希望孩子們好好讀書，考出去就業(yè)，都別回來。所以什么是剛需？我們這里的剛需不是房子，而是教育！許多家庭里，一家老小省吃儉用，生病都不去醫(yī)院，錢還是要砸在孩子教育上。孩子考不出去，那幾代人都蔫了！”

聽著這些話，我心里萬分感慨。中國人，無論是住在一線城市還是住在十八線小縣城，家家戶戶都把教育當作改變家族命運的龍門，躍過這道龍門，將來的生活別有洞天，躍不過去的人，則將重復父輩們的生活軌跡，而這種重復在他們的父輩看來，就是失敗的人生了。

這幾年關于社會階層固化的討論非常多，關于應試教育的批判也非常多，說的都有些道理，但事實上應試教育依然是絕大多數(shù)中國家庭改變命運的主要方式，甚至是唯一方式。一線城市的人經常批評他們的思想觀念，認為他們觀念老舊，思想陳腐，不經意之間就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階層優(yōu)越感，但實際上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里，大家接觸的信息都是差不多的，即便是三四線城市，即便是偏遠縣城，他們對世界的認知差距都沒有中國精英階層想象的那么大，只是他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。

但是這種社會現(xiàn)實也導致了我的家鄉(xiāng)出現(xiàn)了巨大的人才缺口，因為但凡有一點能力的人，都千方百計地向外走，幾乎沒有人愿意留在家鄉(xiāng)發(fā)展。像張老師這種情況是極其少見的特例，因為他家庭情況比較特別，但即便他學歷、能力在本地相當出眾，幾十年下來也無非就是一個班主任而已，家鄉(xiāng)并沒有給他創(chuàng)造出良好的發(fā)展空間。

另外一位在本地政府部門工作的同學也十分感慨，據(jù)他說，安慶每年高考錄取人數(shù)都是全省第一，畢業(yè)回鄉(xiāng)的不到20%。安慶一中的一位校長曾說：“一中每年都是把安慶的人才，一火車皮一火車皮的往外運！”這是當?shù)卣囊环N切膚之痛?；A教育的錢是本地家庭和地方政府出的，產生的收益卻和故鄉(xiāng)沒有什么關系。

2

為什么本地留不住人才？這個問題和當?shù)氐漠a業(yè)有很大關系。

安慶是一個沿江城市，自古就是水運發(fā)達的地方，晚清時期曾國藩在安慶設軍械所，中國第一艘機動輪船“黃鵠號”在這里誕生。建國后，這里依然是以制造業(yè)為主要產業(yè)，類別有軍工、石化、日化、工程機械、紡織服裝等等。

十多年前，安徽沿江五市的工業(yè)經濟中，人們印象最深的是馬鞍山鋼鐵、蕪湖的海螺水泥、銅陵有色以及安慶石化，現(xiàn)在馬鋼、海螺水泥、銅陵有色都是知名的A股上市公司了。

自從我記事起，安慶石化的工人都是本地工人群體里收入最好的那部分人，但據(jù)老同學們說，現(xiàn)在依然是這個局面，這就很有問題了。比如蕪湖，現(xiàn)在不但有海螺水泥，還有奇瑞汽車、三只松鼠等等新一批知名企業(yè)，而安慶還是老樣子。

汽車制造業(yè)方面，其實安慶比蕪湖要早很多年。1991年奇瑞還沒誕生的時候，安慶汽車廠就開始量產“安達爾”小轎車了，后來安達爾成為國內首批商務轎車品牌，被評為“中國名牌產品”，甚至還有一批產品被列入國家汽車產品目錄。但安達爾的繁榮只是流星一瞬，到了2003年6月，安慶汽車廠就破產了。

這就是所謂的“起了個大早，趕了個晚集”。

十多年過去了，石化依然是安慶最主要的支柱產業(yè)，新產業(yè)一個都沒起來，導致工業(yè)門類很少，產業(yè)結構單一。像紡織服裝、機械裝備這兩塊，幾乎是僅次于石化的產業(yè)了，但體量差距極大，而且工業(yè)附加值很低。

更麻煩的是，石化、紡織、機械這些產業(yè)在當代的年輕人眼里，那就是上個世紀的老古董產業(yè)，遠不如互聯(lián)網(wǎng)、大數(shù)據(jù)等新經濟、新業(yè)態(tài)性感。那位政府部門的老同學自嘲地說：“去年西安帶頭掀起‘搶人大戰(zhàn)’，那時候我們地方政府也有人建議去搶一波人回來，結果后來也沒搞成。但現(xiàn)在回頭看，不搞也是對的，西安那么賣力，好像也沒搶到多少人，我們去搞就更沒戲了?！?/span>

如果說教育危機只凸顯了內地經濟在高端人才方面存在危機的話，那么產業(yè)危機則更加沉重。因為這些老舊的產業(yè)體系要么是建立在當?shù)氐淖匀毁Y源基礎上的，要么是建立在當?shù)氐牧畠r勞動力基礎上的，而當下的社會形勢會讓這些老產業(yè)體系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。

一方面，很多內地城市的自然資源遠不如從前，比如一些油田城市、煤礦城市，興衰起伏非常明顯；另一方面，隨著環(huán)保壓力越來越大，那些老制造業(yè)也越來越難以生存。

年輕人的匱乏更是讓勞動密集型企業(yè)舉步維艱?？汲鋈サ哪贻p人基本不會再返鄉(xiāng)，那些沒考上大學的年輕人也基本都選擇去一線城市打工，留鄉(xiāng)人口兩極分化特別明顯，要么是老人，要么是孩子，他們都無法為這些產業(yè)提供勞動力。

最近關于中國人口老齡化的討論越來越多，但其實一線城市老齡化問題并不明顯，比如我自己在深圳工作，日常所見的年輕人比例是相當高的。但那是因為全國各地的年輕人都在向深圳這樣的城市集中，而在我們平時不太關注的內地城市，老齡化問題已經相當嚴重了。

我春節(jié)陪家里人逛街，我奶奶問我，每年春節(jié)是街上年輕人最多的時候，而這些年即便是春節(jié)，返鄉(xiāng)的年輕人也似乎越來越少了，是不是因為返鄉(xiāng)的車票漲價了？我想了想說：“是的?！?/span>

其實車票漲價對返鄉(xiāng)來說是極小的因素，真正的原因是出去的人越來越多，而且?guī)缀醵际且蝗ゲ换仡^的，等到大家在外面有了一定基礎之后，都會把父母接過去住，春節(jié)也就不必返鄉(xiāng)了，但是這些原因不好和奶奶直接說。

隨著家鄉(xiāng)老年人的逐漸故去，這種故鄉(xiāng)的羈絆只會越來越小，我估計再過二十年，春運返鄉(xiāng)潮這種事可能都已經消失了。

3

安慶是歷史文化名城，文化底蘊很深，歷來重視教育，文化非常昌盛。我小時候假期經常和同學一起逛書店，因為沒錢買，就蹲在角落里看閑書，幾個人一看就是一整天，書店也很寬容，并不趕我們走，但現(xiàn)在書店里賣的基本都是教輔材料，“閑書”幾乎快絕跡了，我進去看了兩眼，很快就出來了。

有個老同學，以前讀書的時候曾經說，將來想開個書店，生活方面能過日子就行，每天自己坐在里面看看書，日子過得優(yōu)哉游哉，應該很愜意的，但他后來終究沒有真的去開書店，畢竟書越來越難賣，而店租卻越來越貴了。

他現(xiàn)在在上海從事地產行業(yè)，做得挺不錯的樣子，同學聚會的時候自嘲說：“在外闖蕩二十年，書卷氣都磨盡了，只剩一身銅臭氣?！被叵肫甬斈暌黄鹪跁甓讐堑耐?，他也有點傷感，出來這么多年，好像有些東西確實失落了，而且似乎再也找不回來。

家鄉(xiāng)的房地產行業(yè)，我也不知道它到底算興旺還是蕭條。若說它蕭條吧，我一路隨便走走，看到在建的工程還真不算少；但要說它興旺好像也談不上，路邊許多人舉著招牌在寒風中一邊打哆嗦一邊賣樓，怎么看也不像是很好賣的樣子。

家鄉(xiāng)的城市面貌變化還是極大的。我小時候住在城郊，現(xiàn)在那里已經成新區(qū)了，從前的菜地、湖泊、小河，現(xiàn)在通通變成了馬路和高樓。

大城建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，比如很多原先的農戶人家，現(xiàn)在早已多年不種地了，反正也無地可種?，F(xiàn)在他們主要經營棋牌室，每天忙著招攬附近的人過來打麻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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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語

我后來查了一下數(shù)據(jù)，才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安徽的前省會城市，現(xiàn)在經濟形勢是多么的嚴峻。

安慶現(xiàn)轄的懷寧、望江、太湖、岳西、宿松5縣以及桐城、潛山2市，但在安徽省2017年縣域經濟排行榜上，安慶5縣2縣級市均沒有進入全省縣域經濟“第一方陣”。

盡管我已經離鄉(xiāng)多年，但我仍然希望故鄉(xiāng)能有更好的發(fā)展，可是事實卻是它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經不是省內的龍頭城市了。更讓我心頭有些難過的是，它雖然經濟不佳，但在省內比它更差的城市有得是，可想而知如果放在全國城市范圍內來比較的話，它大概屬于中等水平，比它經濟更差的城市名單會很長很長。

在一線城市久了，往往會有一種錯覺，以為中國很多地方經濟都不錯，但實際上北上廣深和中國的其他城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存在，兩極之間的差距猶如天河。區(qū)域發(fā)展不平衡是中國當下的一個典型問題，而且是一個看上去似乎無解的問題，我們祖國的經濟離共同富裕還很遙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