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班 宇:雙 河 | 新力量

作者:編輯 ? 時間:2019-02-08 ? 瀏覽:人次

新力量

作者簡介

班 宇 1986年生,沈陽人;作品見于《收獲》《當代》《上海文學》《作家》《山花》《西湖》《大家》等刊,曾被《小說選刊》《小說月報》《中華文學選刊》《北京文學·中篇小說月報》等轉(zhuǎn)載;出版有小說集《冬泳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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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夜十一點,李闖給我打來電話,那邊聲音很吵,成分復雜,有說話聲、碰杯的聲音,還有隱約的歌聲,彼此相距遙遠,混成一片空蕩的背景,他大概尚未意識到電話已經(jīng)接通,還在與別人交談,語氣驚嘆,但具體在講什么卻聽不清,其間又夾著許多刻意的笑聲。我接起來后,也沒有說話,待到那邊聲音稍微降低一些,我聽見李闖在喊,喂,喂,操,喂。我說,在呢。李闖說,沒睡覺吧。我說,沒。李闖說,我一合計你就沒睡。我說,啥事兒。李闖問,你媽最近身體咋樣。我說,在我妹家,其他方面還可以,就是腿腳不太方便,上下樓費勁。這時,那邊的聲音又小了一些,不再那么嘈雜,他好像從包間里走出來,但信號又變得很差,時斷時續(xù),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聽清楚,他是在問我周五有什么安排。我想了想說,繼續(xù)改改小說,暫無其他事宜。李闖說,還寫呢啊。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。然后他馬上又接一句,早上跟我去爬山,聚一聚,在山上住一宿。我本能地想要拒絕,說出一句不了吧,但接下來,由于還沒想好借口,便卡在這里。李闖說,不啥啊不。我說,啊。李闖說,出去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,還有周亮,三人行。我說,周亮也去啊。李闖說,去啊,你也得去,那邊我有客戶安排。我說,啊。李闖說,到時我開車去接你。我說,我再想想。李闖說,不用想,定準了,我回去繼續(xù)喝酒。我說,行吧,我需要帶啥不。李闖說,啥也不用,你把自己帶好就行。

放下電話后,我又繼續(xù)寫了一會兒小說。然后躺在椅子上回憶,我從北京回來之后,基本沒上過班,與外界幾無交集,所以這些年來,也很少有機會郊游。我之前在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任職,干編輯,做過幾本養(yǎng)生書,市場反響頗佳,但回沈陽就不太行,完全沒有這個行業(yè),也去保健品公司寫過幾天文案,給電臺節(jié)目宣傳用,屬于低級行騙,夸大療效,良心不安,另外報酬也可憐,索性就守在家里寫小說,偶爾也接些媒體評論稿件,自己對付著過,好在母親身體尚可,家里沒太大負擔。我能想起來的上一次郊游,還是在北京時,跟同事去的懷柔,好山好水,吊橋搖晃,蟲鳴如波濤,在天地之間回蕩,令人出神,夜間每家飯店都在烤鱒魚,當?shù)靥厣?,將魚剖成兩半,再鋪展開,吃的時候,我總能想起一部美國小說里的描述,說它們接近于一種珍貴而又聰明的金屬。

想著想著,就又睡著了,睜開眼睛時,已是半夜兩點,外面風聲很大,我起身洗漱,準備回床上睡覺,隨手翻看手機,發(fā)現(xiàn)十二點多的時候,趙昭給我發(fā)過信息,讓我去看望女兒。我想了想,沒有回,事實上,我始終不太愿意面對這個事情,負擔較重,我跟女兒已經(jīng)數(shù)年未見,必然有些生疏,再加上生活費最近也沒有給過,趙昭雖然不提,但總歸有些過意不去,多年以來,我認為自己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。

我與前妻趙昭于二零一一年和平分手,當時女兒言言只有五歲,離婚之后,她帶著女兒去上海生活,投奔其兄,寄人籬下,剛開始時,過得十分不易,艱辛嘗遍,我那陣也竭力相助,內(nèi)心焦急,掏出全部積蓄,甚至想過賣掉房子,但被趙昭攔住,說再忍一忍,離都離了,總這樣也不合適。后來她逐漸步入正軌,工作認真、勤奮(其性格所致),不久后便可獨當一面。她在一家外資公司任職,待遇尚可,幾年前我去看過她們一次,當時是跟一家影視公司談劇本改編,結(jié)果也沒有成,趙昭那時十分忙碌,終日加班,跟我電話溝通,只聞其聲,不見其人,但卻工作生活兩不耽誤,開始籌劃在蘇州買房,以解決言言的上學問題。

如今,言言已經(jīng)小學畢業(yè),再開學就要讀初中,樣貌變化也很大,偶爾思索,便不得不慨嘆時光流逝之迅疾。離婚后,我有段時間過得膽戰(zhàn)心驚,三十幾歲的單身生活,再加上旁人危言聳聽,夜晚被孤寂重新包圍之類,我的確有些恐懼,但幾個月后,便放松一些,甚至十分適應(yīng),這種不以激情與責任作為向?qū)У纳睿路鸶衔业挠^念,不僅不覺時間漫長,反而相當緊促,每日行程安排得十分滿(并非刻意,但確實每天都有事情要處理),寫作事業(yè)談不上突飛猛進,但也常有新作問世。這時,我逐漸確認,事實上,我是一個非常自律的人,對于許多事情都有規(guī)劃,也沉得住氣,能去推進,日拱一卒,不期速成。最開始發(fā)現(xiàn)這點時,我簡直不敢相信,但許多年過去后,我真的就這樣堅持下來,這讓我有時不得不回憶起跟趙昭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時間,到底是怎么回事呢,一切仿佛都攪在一起,生活混雜無序,幾近無解,不可調(diào)和,問題出在哪里,是我的還是她的,但又都不像,因為在平日里,我們是朋友們公認的好人,遇事冷靜,處理得當,謙卑而理智,所以就更令人費解。至于離婚后趙昭的個人生活,我很少詢問,她也從不主動跟我講,不過通過我們共同的朋友,也就是周亮,我得知她換過幾任男友,目前這位相處穩(wěn)定,是她從前公司的重要客戶,上海本地人,比她大近十歲,風度翩翩,條件中上,有過婚史,子女在海外,兩人相處已有一年多的時間,我衷心愿她幸福,生活美滿。甚至默默許諾,在她得到幸福之前,我是不會先邁出那一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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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睡幾個小時,我便醒來,隨著年齡增長,睡眠越來越差,起床之后,我簡單吃一口早飯,然后去樓下的市場買菜,這些年來,我逐漸養(yǎng)成自己做飯的習慣,今天準備多買一些,給我妹送去,我母親退休之后,一直由她照顧,任勞任怨,我心存感激,幫不上太多忙,只能偶爾盡綿薄之力。在攤位前挑排骨的時候,有人碰我的胳膊,我轉(zhuǎn)頭一看,劉菲朝著我笑,我有點不好意思,說,也來買菜?劉菲說,嗯。我說,肋扇不錯,顏色好,新鮮。劉菲說,現(xiàn)在挺會挑啊你。我說,沒辦法,與時俱進。劉菲說,你媽身體咋樣。一時間我又有點恍惚,不知為何最近好像所有人都在關(guān)心我母親的身體情況,只好又回答一遍,在我妹家,其他方面還可以,就是腿腳不太方便,上下樓費勁。劉菲說,那還行,把你解放出來了。我說,談不上,一會兒準備過去看看。劉菲說,幫我向老太太問好。我說,行。買好排骨后,我跟著她一起出門,點了支煙,也給她遞去一支,她問我,趙昭最近回來沒有。我說,很久都沒回來了,據(jù)說在上海過得不錯。劉菲說,混上海灘,浪奔浪流,滔滔江水永不休,有出息。我說,比我肯定是強。劉菲說,這有啥可比的,你還沒上班呢。我說,沒有,十周年整,沒上過班。劉菲笑著看我,說道,也是個勁兒啊。我說,實在沒法出去,啥也不會。劉菲說,都說人不能待著,容易待廢,但我看你還行啊。我說,是,我能待住,不然呢,沒法出去又待不住,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。劉菲說,嚇唬我呢。我說,沒,你兒子回來了啊。劉菲說,沒,還在他爸那里。我說,那你買這么多菜。劉菲說,今天請客,在商場上班的朋友都來聚會,我們輪著招待,你也過來唄。我說,不了,不了,你們好好喝。

與劉菲告別之后,我直奔我妹家。敲了幾下門,我媽幫我開的,家里只有她一人在,我問妹妹去哪里了。我母親說,也不知道,很早就出門了。我挽起袖子,將排骨剁好小塊,菜也洗凈分類,歸放在冰箱里,眼看要到中午,我妹還沒回來,我媽提議煮面條吃,我便又切菜熗鍋,排油煙機不太好使,聲音很大,嗡嗡直響,但又吸不走煙,屋內(nèi)都是炸蔥花的味道,很久不散。

吃飯時,我跟我媽說,剛才見到劉菲了,跟你問好呢。我媽說,她怎么樣啊。我說,氣色不錯,還在商場里賣貨。我媽說,見出息啊,咋沒跳舞去呢。我說,媽,多大歲數(shù)了都,早就不跳了吧。我媽說,就看不上她,跟她爸一樣,沒正形兒。我說,他爸都沒多少年了,你還老提啥。我媽說,一九九零年,他爸第一批,申請停薪留職,說要去開發(fā)海南島,消失兩年半,媳婦孩子扔家里,結(jié)果呢。我說,結(jié)果又咋的了。我媽說,去佳木斯跟人搞破鞋。我說,你別亂講。我媽說,證據(jù)確鑿,后來有段時間,還偷摸把劉菲帶過去了,她媽急了,喊來倆哥哥,大王二王,配件六廠的,聽說前因后果,提著刀連夜去佳木斯,嚇得他尿一炕,扔下女兒跳窗戶跑掉,聽說后來追到三江口,江風浩蕩,他縱身一躍,岸上的人都傻了,大王二王無可奈何,掉頭返回,但不大一會兒,他又在遠處冒出頭來,游至對岸,老王八犢子,命還挺大,人品歸人品,能力歸能力,她爸水性是好,這沒得說,家以前住大伙房水庫附近。我說,你咋不說他是龍王三太子呢。我媽說,別他媽放屁。我說,都是傳言,也沒人親見,提它有啥意思。我媽說,劉菲的命也不好,從小折騰到大,婚姻事業(yè),都讓人發(fā)愁。我說,你愁啥,跟你有啥關(guān)系。我媽說,說到點子上了,我就怕跟我有關(guān)系呢,聽老院兒的鄰居說,她離了之后,你倆還有過一段兒啊。我說,你可別聽人胡扯,聽啥就是啥,這毛病能不能改一改。我媽說,有則改之,無則加勉。我說,退休多少年了,在家別當干部,行不,再教育我,以后不過來了。我媽頓了一頓,又問,言言最近有消息嗎?我低著頭說,沒有。我媽嘆了口氣。

飯后,我洗畢碗筷,我媽回屋午睡,我提著自己的菜,下樓往家里走。路上想著我媽說的話,我跟劉菲確實有過比較曖昧的時期,但也是很久之前,剛離婚不久時,有一段接觸比較頻繁,主要原因是住得比較近,都在變壓器廠家屬院里,年齡相仿,從小父母就認識,抬頭不見低頭見。那陣子有人要跟她合伙在學校門口開書店,向我咨詢建議,我勸她說,一沒經(jīng)驗二沒渠道,很難做成,而且這行利薄,押款厲害,見不到錢。劉菲轉(zhuǎn)而投資服裝,從那之后,我們偶爾一起吃飯喝酒,她的酒量不錯,比我要好,幾次酒后我也有過一些沖動,但始終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,對于處理這種關(guān)系,我并不擅長,甚至還會覺得疲憊,無力應(yīng)對那些情感糾纏。每每克制住欲望后,我都會暗自慶幸一番,好不容易維持住目前的狀態(tài),如非不得已,我是不太愿意打破的。劉菲有一陣子比較上心,還來家里給我做過飯,飯后談心事,但看我態(tài)度冷淡,無意回應(yīng),便也作罷。

之后沒過多久,我便看見劉菲跟另一位壯年男子出雙入對。皮膚黑,比我高大,行動矯健,總騎著摩托車馱她,車身很舊,常年被泥水覆蓋,噪聲也大,突突突突,像機關(guān)槍。他們經(jīng)常半夜回來,噪聲響徹樓宇,鄰居們有些非議。我對此倒沒什么看法,劉菲有跟任何人交往的自由,我無權(quán)干涉,況且我們從未正式在一起,所以也談不上失去。只是那輛摩托車,我在家里都能聽出來,剛打著火時,排氣管聲音異常,隨后發(fā)動機溫度升高,聲音也有不規(guī)律的變調(diào),我很想提醒他們,一定要記得去檢查氣門間隙,這種情況一般是間隙過大,若時間一長,導致氣門松動,造成缸頂變形,那就不太好處理了。我爸剛下崗那幾年,在家開過摩托車維修店,這方面我還是有一些常識的。但還沒來得及說,那位男子便又消失不見了,只剩劉菲獨自一人,來來回回,行色匆匆。我知道她在東湖市場有個攤位,售賣童裝,生意不錯,有一次她還問我女兒多高,想送件衣服,我想了半天,橫起手掌,在半空中切割出一個位置,對她說,也許這么高。她撇撇嘴,轉(zhuǎn)身走掉,只剩我一人坐下來,目光平視,望著那個虛擬的高度,感覺過往時間忽至眼前,正在凝成一道未知的深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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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家后,我燒水沏茶,躺在椅子上看書,沒翻幾頁,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。下午三點半,電話鈴聲將我吵醒,我閉著眼睛接起來,對面是趙昭的聲音,干脆,堅定,不帶任何情緒,她跟我說,給你發(fā)信息,你沒回。我說,啊,沒看見。趙昭說,明天十一點,去接言言。我說,啥。趙昭說,別裝沒聽見,我要出國,我哥也沒在上海,言言正好假期,回沈陽跟你待幾天。我一下子精神了,翻身站到地上,說,咋不提前說呢。趙昭說,提前說了,你沒回,你有事是咋的,協(xié)調(diào)一下。我想了想說,倒也沒。趙昭說,那你陪好言言,一個多禮拜,到時給我送回來,原封不動。我說,好,好。掛掉電話,我愣在原地數(shù)分鐘,內(nèi)心緊張,想準備一下,卻不知從何做起。

多年以來,我一直住在父母當年分的宿舍里,套間,五十多平方,一大一小兩間屋子,我平時住在小屋里,大屋用來當書房,比較亂,報刊書籍越堆越多,全部整理一遍,肯定是來不及的。我在心中默默規(guī)劃,先將小屋的床單、被罩和窗簾等放到洗衣機里,清洗一番,從柜底找到一套全新的,還是卡通圖案,拆開鋪好,準備給言言住。又在大屋里辟出一塊地方,擺開折疊沙發(fā),放好臺燈,從今晚起,我便睡在這里。另外,衣物碗碟等也需整理,我本以為自己過得井井有條,收拾時才發(fā)現(xiàn),到處都是一層灰,死角無數(shù),我累得滿頭大汗。全部做好后,已經(jīng)是晚上九點多,飯還沒來得及吃,我便打算下樓喝瓶啤酒,另外順路再去買些零食和生活用品。

剛在飯店坐穩(wěn),便聽見隔壁包間動靜很大,相互勸酒,還有爭吵聲,我本無意關(guān)注,只想趕緊吃完回去休息,但啤酒剛喝一半,忽然看見劉菲從包間里跑出來,一閃而過,進入洗手間,回來時腳步放慢,瞇著眼睛向我這邊看。我跟她打聲招呼,她發(fā)現(xiàn)后,一屁股坐到我對面,又起開一瓶啤酒,然后跟我說,幾個菜啊,自己喝。我說,隨便吃一口,懶得做飯,你們又續(xù)一頓。劉菲說,是,家里沒酒了,非得出來接著喝。我說,挺有量,第幾瓶了。劉菲低著頭,沒有說話,眼神發(fā)直。我說,別喝太多,不好,物極必反。劉菲還是沒說話。我接著說,你去勸勸他們,差不多就行了,都早點回去休息。劉菲凝望著我,眼神迷離,開口說道,在家喝了二兩白的、四瓶啤的,出來之后,又買一瓶紅的,分了半杯,剛才是第三瓶啤酒,現(xiàn)在還沒喝完。我說,厲害,海量。劉菲笑著擺擺手,然后忽然抬眼,對我說道,你吃完沒,走,不管他們,愛喝喝去吧,你送我先回家。

我將劉菲送到樓下,一路上,她的話很多,但毫無頭緒,我聽不懂,提到的人也都不認識,沒想到,服裝市場的人際關(guān)系還挺復雜。在樓門口,我咳嗽一聲,感應(yīng)燈亮起來,我看她邁步不成問題,便告別說,明天女兒要回來,得去再買點東西。劉菲很驚訝,說道,白天沒聽你說啊。我說,我也是下午得到的消息,措手不及。劉菲推了我一把,說,高興壞了吧。我說,那談不上,倒是挺緊張,很多年沒當過爸了,怕當不好。劉菲又拍拍我說,那有啥當不好的,你看看我兒子他爸,或者我爸,那是咋當咋有理,我看你怎么也比他們強啊。

我提前很長時間來到機場,出出進進,心緒不寧,在外面抽去小半盒煙,心里總在推測接下來幾天可能出現(xiàn)的種種狀況,以及應(yīng)對方式。言言拖著箱子出現(xiàn)在面前時,我手里的煙還沒掐滅,風一吹,彈出去的煙灰又落回到衣服上,有點狼狽。她比我想象之中要高一些,背雙肩包,梳著短發(fā),衣服上有浪花的圖案,下身則是一條棕色背帶褲,臉上掛著一點生硬的笑容,但很快便又收回去。她沒說話,靜靜地等我撣掉灰塵,然后問我,啥時候走。我說,再等一下,于是連忙又去窗口,買回兩張機場大巴的車票。車很快就要開動,我替她提著背包,又將她的拉桿箱放到底下,跟她上車并排而坐,這一路上,她一直沒說話,我更緊張,手心出汗,不知說啥好。大巴車從高速下來后,我的情緒稍微緩和,問她,早上幾點出發(fā),那邊天氣如何,家到機場多久,乘坐何種交通工具前往,是否吃過早飯,旅程共計幾個小時,午飯想吃什么。她一一作答,但絕不多說一句。到后來,我又不知該說點什么,便問她,背包是在哪里買的,質(zhì)量很結(jié)實。她轉(zhuǎn)過頭來看著我,不解地問,你真的關(guān)心這個么。

按照計劃,我們先回家放一下東西,晚上去我妹家吃飯。言言到家之后,皺著眉頭巡視一圈,指著小屋內(nèi)的床,跟我說,我是睡這里嗎?我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,但還是點了點頭。言言說,我今年多大,你還記得吧。我略有遲疑地說,記得。言言說,這床單上有只熊,你知道吧。我說,知道。言言說,那沒事了。我退出房間,又倚在門口,說,實在不喜歡,我再給你買一套,或者也可以陪你住賓館。言言說,我只想確認一下,你知道這件事,僅此而已,沒有進一步要求,明白了嗎?

我們之間遭遇的第一個問題是稱呼,這點我事先有所考慮。讓言言管我叫爸,估計很難說出口,我也聽不慣,但也不能老以語氣詞稱呼,顯得沒有禮貌。去我媽家的路上,我們主動提出并試圖化解掉這個問題,我說,想來想去,覺得你可以管我叫老班。她聽我陳述半天緣由,只回應(yīng)了一個字,哦。

我媽見到言言非常高興,她一直很想念孫女,但為了照顧我的情緒,平時也很少提。言言一改冷漠態(tài)度,與奶奶十分親近,抱著脖子說話,家長里短,聊了半天,毫無生疏之感。我媽前幾年旅游,行至上海時,她們曾見過一次,雙方又談起上次見面時的情景,以及之后的各種變化。我妹在廚房里做飯,我去打下手,煎炒烹炸,忙活半天。晚餐極為豐盛,滿桌硬菜,但言言并未吃幾口,只是不停地喝飲料,席間,她繪聲繪色講述在學校的一些經(jīng)歷,逗得大家都很開心。飯后,我們聚在一起看電視吃水果,大概八點左右,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,便帶著言言離開,剛一出門,她的臉色立馬沉下來,變得很快,與我無話可講。天氣不錯,我提議走路回家,言言嘴上沒有反駁,但卻在行動上體現(xiàn)出來,拒過馬路,自己站在路旁打車,我走到路中央,只好又退回來,站在她身邊,等待出租車的到來。我們默默站在路邊,向前伸出手去,等了幾分鐘,遠遠有空車燈在閃,我松了口氣,想起以前讀過的一首詩的名字:出租車總在絕望時開來。這一次我的體會很深刻。

到家之后,言言沒有直接回臥室,而是在書房轉(zhuǎn)了幾圈,上下瀏覽,然后指著沙發(fā)問我說,你睡這里啊。我說,對。言言撇撇嘴,沒說話,又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書,向我舉手示意,要帶回房間去看,我沒看清是什么書,但仍點點頭,然后問她,這幾天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嗎?言言說,沒有。我說,那有什么想吃的嗎?言言說,也沒有。我還想繼續(xù)問,言言卻說,你就當我不存在,可以嗎?不用這么麻煩,我待幾天就走。

李闖第一遍給我打電話時,我沒有接到,正在廚房里忙著給裹好淀粉的茄子過油,滿頭冒汗,很擔心失手。菜端上桌后,言言嘗了兩口,好像還挺滿意,我也放松下來,開了一罐啤酒,邊喝邊看電視,午間在放一部譯制片,機器人當管家,會聊天,還會做家務(wù),長得跟垃圾桶有點像。演到一半時,言言忽然跟我說,剛才好像有個你的電話。我打開手機一看,是李闖打來的,立即給他撥回去,李闖大概在辦公室里,說話聲音很小,跟我說,明天禮拜五了啊。我一頭霧水,回復他說,對啊,今天禮拜四,明天禮拜五。李闖說,沒忘吧,早上去接你。我這才想起來他說的事情,連忙說,我不去了,言言回來了。李闖說,誰。我說,我女兒回來了。李闖說,孩子又歸你了啊。我說,沒有,假期來玩幾天。李闖說,那行,正好,明天一起去,欣賞風景。我說,那等我問問她的想法。李闖說,定了,明天早上,七點半到你家樓下,收拾好等我。

掛掉電話后,我問言言,明天一起去爬山,有興趣嗎?言言說,什么山?我說,不知道叫什么山。言言說,不太想去。我說,去吧,好不容易回來一次,不能成天在家待著。我本來沒抱很大希望,覺得很難勸動,回來的這兩天里,她始終不太愿意跟我溝通,每天不是玩手機,就是躲在屋里看書,除了跟我去過一次超市外,沒再出過門。出乎意料的是,她想了想后,竟然答應(yīng)了,說去也行,省得她媽回去問每天都做啥時,答不上來。我聽后很高興,放下筷子,立刻規(guī)劃起來,定鬧表,準備出行物品,問她都需要什么,下午我好去買。言言則毫無回應(yīng),目不轉(zhuǎn)睛地看電影,我一邊收拾東西,一邊陪她看,別的印象沒有,故事情節(jié)好像挺俗,機器人渴望擁有情感,進而成為人類的一員,這點我就十分不解,它到底有什么想不開的呢。

言言起得比我還要早,行李收拾得也很快,動作麻利,我們提前下樓,等了十幾分鐘,李闖才駕車趕到,車里放著二十年前流行的老歌,他跟著哼唱,愛你越久我越被動,有點跑調(diào),卻很投入。周亮坐在副駕駛的位置,我和言言坐在后排,打過招呼后,周亮問我們是否吃過早飯,然后遞來點心與牛奶,言言沒接,我也不想吃,便放在座椅后面,伴著歌聲,我們一行四人向著山峰進發(fā)。言言昨晚大概沒睡好,在車上補覺,周亮則不住地回頭看,邊看邊低聲對我說,她跟趙昭,還是有幾分相似啊,眉眼之間。我說,跟我不像么?周亮又回頭看一眼,然后搖搖頭,說,不太像,比你強。

我們在服務(wù)區(qū)休整兩次,到達山腳下時,已近中午,我們簡單吃些快餐,便準備開始登山。雖然這里尚未開發(fā)完備,游客卻也不少,李闖和周亮走在前面,背著大包,看著相當專業(yè),精神抖擻,步伐有力,我和言言跟在后面,陽光刺眼,新鋪的石階似乎還留有粉末的印跡。在兩側(cè)的樹蔭之下,到處都是合影的人們,林中還有空白的石碑,倒伏在地上,像是要為此景題詞。

大概一個多小時后,我們停下來歇息,李闖開始打電話聯(lián)系朋友,他之前提過,有位客戶在山間造了一間庭院,吃喝玩樂,一應(yīng)俱全,目前是試營業(yè)階段,今天晚上我們將會住在那里。我和言言靠在欄桿上,向山下望,蔥綠之間,有一道灰白的印跡,仿佛被雷電劈開的傷痕,那是我們行過的路徑,如一段階梯,開拓盤旋,不斷向上,也像一道溪流,傾瀉奔騰,不斷向下。言言在我身邊,我卻想起彼時的趙昭,那時我們剛結(jié)婚不久,有一次同去海邊,風吹萬物,浪花北游,其余記憶卻是混沌一片,旋繞于墨色的天空,但在這里,一切卻十分清晰,山勢平緩,如同空白之頁,云是凝聚,人像大地或者植被,隨風而去,向四方筆直伸展,淹沒在所有事物的起點里。

言言拿出相機拍照片,我在她的背后,看著風景一點一點縮進屏幕里,變得不再真切。周亮走過來,摟住我的肩膀,跟言言說,來,給我倆合個影。我有點不自然,想推脫開,周亮卻已經(jīng)擺好姿勢,笑容自信,言言轉(zhuǎn)過身來,調(diào)整位置,按下快門,然后盯著屏幕,點了點頭,像是在宣告這場游戲的終結(jié)。李闖掛掉電話,迎著山風,對我們喊,還以為還有多遠呢,再往上爬,最多二十分鐘,到達目的地。

李闖朋友的庭院相當別致,木制結(jié)構(gòu),仿古造型,整體格局較為接近古裝影視劇里的后院,荷葉占據(jù)池塘,環(huán)境清幽,只是油漆味道有些重。我們被安排到各不相鄰的三間屋內(nèi),我與言言住在南面的一間,我們進入室內(nèi),發(fā)現(xiàn)里面的裝飾又很現(xiàn)代,各類電器一應(yīng)俱全,十分便捷。言言忙著充電,整理照片,我放下東西后,走回院中,連抽兩支煙,天空飄起小雨來,風很涼,我有點后悔沒有提醒言言多帶一件衣服來。

休息過后,已近黃昏,李闖朋友喊我們?nèi)コ燥?,餐廳已經(jīng)擺上一桌好菜,我們推門進入時,發(fā)現(xiàn)桌邊除了李闖的朋友之外,還有三位陌生的女性,呈三角形分列,跟我們揮手打招呼,態(tài)度熱情。我覺得這種場景很不合適,便拽了一下李闖的胳膊,李闖反應(yīng)機敏,馬上跑到朋友那邊,一番耳語過后,兩位女性借故離開,只剩一位。李闖的朋友介紹說,這位是苗苗,目前這邊的負責人,今天來陪大家喝一杯,歡迎諸位來訪,請多提寶貴意見。

李闖對周亮與我進行一番介紹,苗苗忽然對我的職業(yè)很感興趣,我解釋說自己沒寫過什么像樣的作品,但她好像根本沒聽我的話,只是自顧自地說著,她自己也寫過一些,詩歌和散文之類,登過校報,有一定反響。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,只好敷衍地說,不錯,加油,繼續(xù)努力。我能感受到言言在一邊盯著我,但我不敢扭頭去看她的表情。

那天的酒喝得很快,一杯又一杯,李闖朋友與苗苗都很會勸,場面話很足,我不太適應(yīng),總想借機溜走,卻三番五次被攔下來,苗苗仍然就著文學話題不依不饒,不斷地向我闡述她看過的某本書,以及對作者的一些主觀感受。遺憾的是,她讀過的那些書,我都沒看過,也不了解,跟我完全不屬于一個寫作領(lǐng)域,但幾杯酒下肚后,評判卻是十分輕易的,我越坐越沉穩(wěn),精神亢奮,聲音激動,開始逐一拆解那些改頭換面的文字把戲,并無數(shù)次重申自己的文學觀點,燈光半明半暗,我甚至覺得自己飛起來一點點,滯在半空,俯視著晚餐以及桌旁的人們。李闖不住地向他的朋友夸贊我,周亮也在一旁附和。苗苗的一句話,重新將我拉回地面,她說,班老師,談了這么多,能給我們講講你的作品嗎?

所有人都望向我,我定了定神,覺得詫異,不知大家從何時開始如此關(guān)注文學。我又喝下一杯酒說,那我就隨便講一講,目前正在寫的這個中篇小說,暫定名為雙河。苗苗插嘴說,霜冷長河,是不是,余秋雨的一本書,我高中時看過。我說,不是,單雙的雙。苗苗說,那你直接說兩條河不就完了。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。周亮皺起眉頭,在一旁說,你先聽他講完。

我說,故事大概分成三個章節(jié),各自分部敘述。第一部分,主角是我自己,姓班,但要年輕一些,故事發(fā)生在九十年代末的冬天。開篇是我去接崔大勇出拘留所,崔大勇騎摩托車肇事被拘,此人無家無業(yè),留的是我的聯(lián)系方式,崔大勇比我大十幾歲,是我父親在工廠里的徒弟,我父親走后,多年以來,對我家一直幫助很多,其條件并不富裕,也未成家,勉強維持生活,但為人熱忱,坦率,實心實意,此前他去外地打工,消失過一段時間,被釋后無處可去,我便說可暫住我家里。

次日,劉菲的姑姑忽然來找我,說侄女聯(lián)系不上,報案只管登記,沒有下文,央求我?guī)椭フ乙徽?。我與劉菲是多年同學,家住前后樓,平日關(guān)系較好,她對外宣稱是在家具城賣貨,其實主要靠跳舞為生,在亞洲賓館的黑燈區(qū),十元兩曲。我與崔大勇去其工作場所等地尋找,皆無所獲。我忽然想起上一次見到劉菲,是在菜市場里,她買完菜后,又要去旁邊的教堂,還邀我一起,我并無興趣,將其拒絕,劉菲看起來有些失望。圣誕節(jié)這天,我與崔大勇來到教堂里,此處正在舉辦匯演,歌曲舞蹈,紛杳而至,我坐在后排,聽得極為困倦,直到深夜里的最后一曲,有人彈起風琴,悠揚而傷感,我恍惚看見劉菲戴著毛線帽子,踮著腳尖,在人群里唱歌。演出結(jié)束之后,我和崔大勇出門去追劉菲,見她與彈風琴的中年人并行,打了個出租車離去,我跟崔大勇騎著摩托跟在后面,那天的雪很大,幾乎看不清前路。

大概開了半個多小時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們的終點是火車站,兩人下車后迅速進入,并消失在候車室里,我們沒買票,進不去站臺。我跟崔大勇說,我先去買兩張最近的車次,混進去看看,問問劉菲到底什么情況。崔大勇同意。我買票回來后,卻沒找到崔大勇。我只身進入站臺,火車已經(jīng)駛來,只有劉菲一人在此等候。我上前喊她,她轉(zhuǎn)過頭來,掃過一眼,便繼續(xù)往車上走,火車開動,眼看著一節(jié)節(jié)車廂逐漸遠去,消失在黑暗的前方。我有些失落,從車站走出來,發(fā)現(xiàn)崔大勇和摩托車都不在了,只好獨自往家走。大雪掩埋掉我的足跡。

眾人聽得都很認真,屋內(nèi)安靜,我反而有些不適應(yīng)。我緩了緩,繼續(xù)講道,這是第一章的大致內(nèi)容,當然還會有一些細節(jié),會交代一點背景之類,總體來說,故事線索大致就是這樣。苗苗說,感覺其中有很多謎團。我說,對,往后會一點一點解開。苗苗問,劉菲去的是哪里呢?我說,佳木斯。苗苗說,佳木斯有什么故事呢。我說,那是第二章的內(nèi)容。

我繼續(xù)往下講,這一部分,敘述人是劉菲,她不是沈陽人,老家是黑龍江鶴崗,讀小學的時候,跟父親搬來沈陽,投奔姑姑,她的母親死于某次事故,剛來沈陽后的一段時間,她很不習慣,一切都不熟悉,也總被欺負,少有同學幫助,但我是其中之一,也就是第一章的主角,他們同讀一所小學,初中之后,二人分道揚鑣,但仍住在同一樓區(qū),變壓器廠宿舍,在劉菲姑姑的安排之下,他的父親劉寧作為技術(shù)員,在變壓器廠上班,勤勞規(guī)矩,為人熱忱,口碑相當不錯。小學畢業(yè)那年,出了一件事情,我的父親在劉寧家中死去,這件事情對于我和劉菲的打擊都很大,當時有一種傳言,說是我的母親與劉寧有情感糾葛,被父親得知,上門討問說法,結(jié)果被害,但當時警察的判定是自殺,劉寧從此消失。劉菲跟姑姑一起生活,初中畢業(yè)后,便進入社會工作,自立更生,不給姑姑增加負擔,但又無其他技能,開始在家具城賣貨,但性格又比較倔,不太順利,后來去做舞女,兩個月前,她在舞廳遇見消失數(shù)年的父親劉寧,劉寧變化很大,他服刑數(shù)年,目前在教堂工作,想要彌補過失,請求劉菲隨他離開此處,去往佳木斯,重新開始生活,劉菲猶豫很久,最終決意跟隨父親回歸北方。圣誕匯演結(jié)束后,二人來到車站,準備離開沈陽,期間劉寧說要去上廁所,但一去未歸,火車駛來,劉菲獨自離開,旅程空空蕩蕩。她在佳木斯過完整個冬天,不能說過得多好,但也不壞,唯一的遺憾是,佳木斯人不愛跳舞。

我越往后講,越?jīng)]有氣力,故事往往就是這樣,講起來平淡,寫出來反而會好一些,我看見李闖已經(jīng)在打起哈欠,但又迅速地捂住嘴,起早開車,抵達后又爬山,疲勞程度可想而知。周亮的眉頭仍未舒展,面容嚴峻,仿佛有所思。言言坐在我身邊,無比安靜,我敘述的某些時刻,甚至感覺不到她的存在。講完這部分后,我說道,沒什么意思,大概就是這么個情節(jié),后面還沒有想好。李闖說,挺好,佳木斯我去過兩次,很快樂的城市。周亮提了一杯,說,我一聽,感覺這故事的背后還有故事啊。我與其干杯,然后說,瞎設(shè)計的情節(jié),還沒動幾筆。苗苗轉(zhuǎn)向我,問道,班老師,講了半天,你這篇小說也只有一條河啊,不夠數(shù),名字不好,前后不對應(yīng)。我說,那你取個名字。她撩撩頭發(fā),然后對我說,可以叫,佳木斯,今夜請將我遺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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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九點,李闖洗了下臉,回來后精神重新振奮起來,話極多,我說時間不早了,先帶言言回房休息,周亮也說今天比較疲憊,想早點睡。酒局行將結(jié)束,李闖朋友拉著我們?nèi)ゴ蚺疲⒆屆缑缱髋?,我與周亮先后拒絕,唯有李闖不好推托,跟著前往另一間房。我拎著兩瓶水,跟言言往房間里走,從飯廳回到住處,需要經(jīng)過一道長廊,下午到這里時,我并未多加留意,這里大多是人造景觀,比較造作,沒什么意趣,但夜間在此經(jīng)過,又是另一番感受,庭院兩側(cè)立著許多水缸,仿佛用以承接雨水,青苔掩映其間,沉潛而悠遠。院內(nèi)潮濕,步行經(jīng)過,居然有身處水畔的感覺,風將雨的氣息吹到半空里,四周幽深,空曠之處有回聲蕩漾,言言走在前面,我側(cè)身在后,默默觀察。這幾天我一直在進行回憶與對比,看言言的哪些行為習慣跟我接近,哪些又比較像趙昭,但卻一無所獲,我?guī)缀醪荒茉谒砩峡匆娢覀兊暮圹E,然后我又想將她與同齡者做比,卻發(fā)現(xiàn)在我的近期生活經(jīng)驗里,與這個年齡層并未有過接觸,不知其所思所想,更是無從對比。

言言說,像。我說,什么?言言說,好像左邊有一條河,右邊也有一條。我說,是吧。言言說,后來呢。我說,什么。言言說,你那個小說不是有三個章節(jié)么。我說,第三部分還沒想好。言言說,大概講講。我說,不講了,到點兒了,回去睡覺。言言說,能睡著嗎?我沒有回答。言言說,你的小說都是這樣么,沒有結(jié)局。我有點驚訝,如同反射一般,連忙說道,第一我不想跟你談故事情節(jié)或者結(jié)尾,我知道的已經(jīng)都寫出來,沒寫明白的地方,那就是我也不清楚,第二我也不想跟你談文學技法,那些術(shù)語都是寫完再往上套的,生拉硬拽,沒什么價值。言言站住,側(cè)著腦袋跟我說,你緊張啥。我松了口氣,也覺出自己反應(yīng)過度,便不再說話。言言抬手指了一下長廊的臺階,跟我說,坐一會兒,好不容易。我雖然不明白她說的不容易確切指的是什么,但仍跟在她身邊坐下來,吹著晚風,抬頭凝望,我看見天空在向遠處展開,仿佛有無盡的寂靜呼之欲出,要將我們圍攏。

言言說,講個大概,第三部分。我想了想,問她,你說主角是誰呢。言言說,想不出來,也許是第一章里主角的父母,或者劉菲他爸,叫什么來著,劉寧。我說,你這么一說,我還要再想想,本來這部分的主角是崔大勇,他十八歲入廠,成為父親的徒弟,車工,手也挺巧,不久便出徒,一九九七年,廠內(nèi)提倡減員增效,領(lǐng)導說,你們師徒二人,只能留一個,另外一個必須下崗,自己看著辦,父親考慮到崔大勇的家庭條件,有生病臥床的母親,便主動提出下崗,讓廠里將崔大勇留下。

父親下崗之后,在樓下開一間摩托車修理店,維持生計,也兼配鑰匙,干點零活,沒有電動機器,父親便用銼刀一點一點磨,方法原始。崔大勇仍在變壓器廠上班,感念恩情,時常來看望師傅。這幾年里,父親性格有所變化,與母親的關(guān)系變得很差,并開始嗜酒,以罐頭瓶子打來散白酒,下酒菜是螺絲釘,蘸著紅梅醬油,一嗦一下午,醉酒成為常態(tài),日日狼狽昏沉,睜不開眼,像在大雨之中。有一次,崔大勇前來看望,父親從抽屜里拿出幾張圖紙,讓崔大勇去車幾個零件,崔大勇看了半天,展開幾遍又再合上,吞吞吐吐。父親見其猶豫,便直說,要做一把鋼珠槍,用途不用你管,你不用怕,牽扯不到你,我沒求過你什么事情,就這一件,最近務(wù)必做好,做不出來,以后也不用來了。崔大勇回家之后,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不能入眠,前思后想,下定決心,利用加班時間,在后半夜里車出數(shù)個零件,他將這些零件放在鋁飯盒里,馱在自行車后座上帶出工廠。幾日之后,卻傳來師傅的死訊,他前來送喪,內(nèi)心大慟。

崔大勇早先在教堂里,一眼便認出技術(shù)員劉寧,路上緊隨其后,我去買票時,他縮緊身體,低頭混入站臺,不斷向劉寧靠近。他們等待火車的到來,雪將光線遮蔽,黑夜降臨,劉寧半瞇著眼,覺出被東西斃住,半側(cè)過身,掃去一眼,不見臉龐,只見一道道呼出的白氣,急促而朦朧,又迅速消散。他低聲說道,兄弟,不是地方。崔大勇說,跟我走,我有地方。劉寧上前幾步,貼著劉菲的耳朵說,去個廁所,忽然想方便一下。劉菲轉(zhuǎn)過身去,見他跟著崔大勇從站臺往外走,雪花像帷幕一般,在劉菲的眼前緩緩下降。他們一直走到外面,摩托停在路邊,崔大勇拉劉寧上車,在雪里行進半個小時,將他拉到渾河岸邊。

幾處浮冰在河上,落雪不化,有鳥夜行,一白一黑。二人站在河邊,望向?qū)Π?。崔大勇說,認識我不。劉寧搖頭。崔大勇說,再想想。劉寧說,想不起來,但能猜個大概,我在沈陽,總共就那么點事兒。崔大勇說,給你提個醒,我?guī)煾凳窃谀慵宜赖?。劉寧說,你是他徒弟。崔大勇說,對,槍你見過吧,我?guī)退龅?,他要去崩你,本來我要去幫他,但那天慢了一步,這些年每次想起來,都挺后悔,槍當時做了兩把,我的藏在修理部倉庫,前天我又找出來,今天終于跟你見面,晚了十幾年,這都是命,該認就得認。

劉寧說,照著腦袋來,要是瞄不準,我?guī)湍阒笓]。崔大勇說,嘴挺硬。劉寧說,但話要說清楚,你師父當天喝醉,過來找我,說話前言不接后語,毫無邏輯,裝的,想訛一筆錢,當時他病了,挺重,但家里誰也沒有講。崔大勇說,這我知道,我跟著去醫(yī)院查的。劉寧說,我反復解釋,你師傅后來說,本來也沒想要我命,但是我運氣好,他運氣不好,我說,理解,要錢沒有,但酒管夠,我下樓買酒,上來跟他一起喝,倆人一斤半,一滴沒剩,我說,哥,今天差不多了,回家睡覺,明天早上起來,你要是想不開,我還陪你。他撲通一跪,跟我講,不愿意醒,就想死,不給任何人增加負擔。然后扔過來一串鑰匙,跟我說,今天你讓我死,那是功德一件,我要是死不了,劉寧,你現(xiàn)在去我的修理部瞅一眼,進門左邊角柜,最短的那把,開第二個抽屜,里面都是鑰匙,各家各戶的,你數(shù)數(shù),一共多少把,我沒說話,他繼續(xù)說,誰來配鑰匙,其實我都挫出來兩把,手心暗藏一把,自己留著,幾門幾戶,都標得清清楚楚,另外我還有別的東西,別忘了我是干啥的,劉寧,你是外來戶,這個事情你來做,合適,我的這個病長在腦子里,惡化之后,怕控制不了自己。我跟他說,這忙我?guī)筒涣?,算是犯罪,你也冷靜一下,我出去換兩瓶啤酒,咱們漱一漱口,你在這等我,對了,哥,屋里有我自制的頸椎治療儀,我脖子不好,以前落下的毛病,每天都得用一會兒,調(diào)節(jié)一下,但最近有時用,不太方便,時松時緊,你手巧,幫我看看,怎么改造為好。

崔大勇說,那你去修理部沒有。劉寧說,我出門時,順手把他扔過來的鑰匙揣在兜里,連跑帶顛,去了趟修理部,拉開抽屜,情況屬實,鑰匙一排一排串起來,規(guī)整有序,像部隊,柄上綁著白膠帶,幾樓幾號,是誰家,記得一清二楚,我推上抽屜,出了門,下午喝酒是真難受,風還大,我坐在道邊,有點想吐,抽了幾支煙緩緩,清醒一些,又拎著啤酒回家,打開門后,發(fā)現(xiàn)他吊死在里屋,治療儀幫了點忙,我心里有準備,但還是怕,坐在地上,直冒冷汗,自己喝了半瓶酒,然后我翻了翻兜,發(fā)現(xiàn)了你做的東西,工藝挺糙,但粗中有細,拎著有點分量,不錯,讓人覺得可靠。我洗了把臉,清醒清醒,將它夾在一摞衣服里,收好行李揣上錢,連夜坐車回到鶴崗,辦點我自己的事情,具體是什么,你不用多問,本來之前我也要回去,但有了這東西,仿佛幫我下了個決心,雖然后來沒用上,但也挺好,不然今天還出不來。崔大勇說,故事編得挺好,我差點就要信了。劉寧說,信不信在于你,我不干涉,說多也沒用,我就最后幾句,后來我在凌源二監(jiān)打的罪,剛開始受不了,處處委屈,也想過死,后來就不想了,有位同住的獄友,會背圣經(jīng),從早到晚,都能講下來半本,頭頭是道,聲若洪鐘,開始我很反感,聽不進去,后來有時聽聽,覺得也有幾分道理。有一次,我問他,像我們這樣的,神還能管么,他說,一管到底,神自有選擇,有些事情他讓鴿子去做,有時他也差遣烏鴉去做,烏鴉貪婪,叼著食物不放,神就讓它去叼回餅和肉,這說明神不僅使用潔凈的人,也將使用我們這些不潔凈的人。這話以前不懂,但總能夢見自己在河邊,飛鳥行過,河水上漲,影子下沉,剛才你騎著摩托載我至此,我下來一看,心里就亮堂了,原來今天就是神使用我的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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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從衛(wèi)生間出來后,發(fā)現(xiàn)言言仍未入睡,捧本舊書迎著臺燈看,光線昏暗,讀起來想必也很吃力,我緩緩將書從她的手里抽離,示意讓她睡覺,她閉上眼睛,翻了個身背對著我,我將臺燈關(guān)掉,躺在床上,酒精的作用正逐步衰減,頭腦愈發(fā)清醒。山間無光,黑暗極為沉重,覆蓋在我們的上方。

我的心緒頗為不寧。一方面是因為剛才敘述的這篇小說,其實我已經(jīng)想了很久,但依照以往經(jīng)驗,我心中大致有數(shù),既然故事講述得如此清晰,那么往往也就不必再寫了,幾乎是不可能寫好的,我從來都不是一位縝密規(guī)劃再逐步實施類型的作者,將寫作這種玄妙的智力活動當作項目施工進行分解,于我而言,多少會喪失一些趣味,所以整個故事到今晚為止,言言也許是唯一的讀者,這沒有什么了不起,我也能接受,并不覺遺憾,所有關(guān)于它的疑問可以告一段落。我也放松一些,不必為填補其中的一個缺陷,再去完善說辭、牽引線索、編造情節(jié),而這些混攪在一起,盤根錯節(jié),相互浸沒,又會構(gòu)成新的缺陷,最終落入往復的黑洞之中。今夜的講述使我避免了這樣的遭遇。

另一方面,在這樣一個普通的山中夜晚,我竟然非常想念劉菲,當然,并不是小說里的虛構(gòu)角色,而是我的那位朋友,不可否認的是,二者的形象在某一時刻是重合的,交錯之后,又逐漸分離,互為映像,在時間里游蕩,在講述的過程中,有時我竟也十分恍惚,將對于這位虛構(gòu)角色的情感轉(zhuǎn)移到我的那位朋友身上,這是十分隱秘的經(jīng)驗,難以啟齒,也沒辦法解釋,我極力想要將二者分開,但卻無濟于事。我睡著之后,這種情緒在夢中仍然纏繞著我,如同剛剛洗凈的果實,不小心掉落在地上,無人再去拾起,唯有聲聲嘆息,但塵土與水,卻會將其撫養(yǎng),它以光的速度重新生長,并再次來到我的面前。

第二天早上,外面的流水聲將我喚醒,言言比我起來得要早,并且已經(jīng)漱洗完畢,說要出去透口氣,在院里等我。我躺在床上,抽了支煙,又將東西收拾好,出去與她會合。周亮正跟言言聊天,我打過招呼,然后問言言,睡得如何。言言說,不怎么好,打雷下雨,早上還有鳥兒叫。我說,我怎么沒聽見。周亮偷笑著說,你能聽見啥啊,從來睡得都很死。我看看言言,言言朝著我點點頭,證明情況屬實,我更加困惑,不過地面上確實是濕的,缸里的水位仿佛也略有升高。

我與言言、周亮共同吃過早飯,李闖還未起床,他昨天應(yīng)該睡得比較晚。我提議在山中隨便走走,雨后空氣清新,言言說沒睡好,要繼續(xù)回房休息,于是我跟周亮二人出門,從后面出去,走上一條小路,繼續(xù)向上攀登。

不到半個小時,便走到盡頭,雖然距山頂還有一段路程,但已無臺階,向上只有一條土路,曲折隱藏在樹叢之間,愈發(fā)狹窄,一眼望不到深處,淡藍色的霧氣籠罩其間。周亮問我,還走么。我說,去看一看,時間還早。周亮點點頭,我們繼續(xù)向前進發(fā),但沒走幾步,便又被巨石攔住,我們推測,這些巨石應(yīng)是后來搬運至此,要做成某個景觀。周亮坐在石頭上,對我說,時間太快了,很多年就這么過去了。我說,什么意思。周亮說,還記得嗎?高中畢業(yè)之后,你、我和趙昭,也爬過一次山。我想了想,說,印象不深。周亮說,北鎮(zhèn)附近的一座山,當時也沒有完全開發(fā)好,但奇峰怪石無數(shù),景色不錯,山很難爬,相當陡峭,有的地方幾乎是直上直下,必須相互攜扶,手腳并用。我說,二十多年前的事情,完全記不得了,我們爬上去了嗎?周亮停頓了一下,然后對我說,你只爬到一半,在瀑布對面等我們,看管行李,我和趙昭輕裝上陣,最終爬到山頂。

這時,我的電話響了起來,是李闖打過來的,問過我們的情況后,他告訴我,自己已經(jīng)醒來,并且馬上要去吃早飯,讓我們回去收拾一下,準備下山回家。掛掉電話后,我對周亮說,李闖起床了,喊我們回去呢。周亮站起身來,拍拍褲子,對我說,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嗎?

郊游歸來后,我與言言的相處向前邁進一大步,彼此逐漸熟悉,交流愈發(fā)平順。短暫的幾天時間里,我們甚至結(jié)成一個小小的同盟,她偶爾會跟我抱怨趙昭對她的管理,從學習到生活,各個層面,無微不至,表面上開明,思想前衛(wèi),態(tài)度豁達,但也令她時有窒息之感。最開始只是簡短幾句,聽不出情緒,仿佛是在對我進行試探,得知我也持相似態(tài)度,并曾深受其苦后,她雖然沒有明確表示同情,但與我之間的隔閡卻一點一點消失了。

每天飯后(基本是我做飯,她雖在南方長大,但好像更習慣于北方飲食),我們一起去附近散步,從院門出發(fā),向東步行約十五分鐘,會到達工人村之腹地,此處曾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,如今略顯失色,我給她指著幾個昔日的雕塑,兩只梅花鹿,其中一只已經(jīng)非常殘破,我說,在你小的時候,我們曾在這里合影,照片我還留著,其中一張是我抱著你,另一張是你騎在鹿的背上,向我招手。言言沒有說話,走過去仔細端詳那兩只鹿,我站在她的身后,看她踏上臺階,趁她不注意,想再拍幾張照片。她撫著鹿角,猛然回望,我只好收起手機,若無其事地向旁邊走去,買回兩根雪糕,在天黑之前,我們迅速將其吃完,手里拎著雪糕棍兒走了很遠。

向西步行約十五分鐘,便是一道鐵路,我跟言言說,從前它是作為分界線存在,每次經(jīng)過火車,道口放下欄桿,兩側(cè)的車都要停下來,等待很久,有時是十幾分鐘,警報聲一直在響,到后來卻忽然停止,欄桿重新抬起,并沒有火車過去,所有人便都很失望,有首歌里唱過類似情緒,長長的站臺,漫長的等待,只有出發(fā)的愛,沒有我歸來的愛。此時,我們貼著側(cè)面的護欄站立,等待火車的經(jīng)過,已經(jīng)駛過兩趟,非常長,車廂難以計數(shù),天色將晚,壯闊的深藍光芒投向我們,不斷迫近,我提議回家,言言說想要再等一趟。很快,警報聲便又響起來。我貼過頭去,小聲問她,你有男朋友嗎?她目視前方,反問我一句,你和我媽為啥離的婚呢,然后頓了一下,轉(zhuǎn)過頭來,又補充一句,你是不是也想說,情況很復雜,說來話長啊。我說,你媽是這么說的吧。她說,對。我說,那我不能這么說了。她說,也不是。我說,你想得到什么樣的答案呢。她說,其實你也不是非得講,這些事情我并沒有那么關(guān)心,就好像剛才你問我的一樣,你也沒那么關(guān)心。我說,那好,就先不講。她說,我之所以要問,就是懷疑你也根本不知道為啥離的,就像當年也不知道為啥要結(jié)婚。我一時語塞,不知如何解釋。言言嘆了口氣,如同安慰一般,又對我說,唉,但是放心吧,我沒有要怪你們的意思。

我不知道她或者同齡者,對類似問題到底有何種程度的思考(這幾天的接觸,將我固有概念完全打破,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遠不能將她作為晚輩來相處,她對待部分事物的態(tài)度雖不能算是成熟,但卻總在我的意料之外)。從我的角度來講,我和趙昭之間,要說一點留戀都沒有,厭惡透頂,那倒是真不至于,畢竟我們性格都沒有那么強硬,但正是這種相互的妥協(xié)與軟弱,造成這種無法挽回的局面?;叵肫鸸餐钅菐啄?,我如身在泥河,污淖重重,四下無人,晦暗而孤獨,外物不能使我有任何親近之感,妻女也不行。趙昭想必也是如此,尤其是在女兒出生之后。我們很少發(fā)生爭吵,但彼此冷漠,視若不見,這便更令人絕望,爭吵意味著我們還在拼搏,奮力拯救彼此,但那時我們真是無話可說,這種分裂持續(xù)了很長時間。有段日子里,我腦子里始終盤旋著格林厄姆·格林的那句名言,一個人出生以后唯一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比降臨人世更干凈、更利落地離開人世。我并非是要踐行,而是單純地對這句話進行推演,在不可知的內(nèi)心深處沉思,循環(huán)往復。直至有天清晨,醒來之后,我們在床上又躺了很長時間,言言在一邊哭得很兇,而我們誰都沒有去管。我半閉著眼睛,在哭聲里,卻感受到窗外季節(jié)的行進,它掠過灰暗的天空側(cè)翼,發(fā)出隆隆巨響,撲面襲來,仿佛要吞噬掉光線、房間與我;遠處的河流在融化,浮冰被運至瀑布的盡頭,從高處下落,激蕩山谷。在噪聲與回聲之間,我聽見趙昭說,我有點事情,想跟你商量。我說,什么都不用講,什么都不用,不需要的,趙昭,我們不需要的。

有必要說一下我和劉菲的事情。我將言言送走之后,生活恢復常態(tài)。隨后一段時間里,為了擺脫之前的某種想法,我開始與劉菲頻繁聯(lián)系,我認為她或許是突圍的關(guān)鍵人物。我邀她共同飲酒,她起先覺得莫名其妙,后來也接納了,其時,她也來過我家數(shù)次,我做幾道不錯的菜,吃得相當愉快,關(guān)系進展較為順利。甚至在她去外地進貨時,我還在商場幫她守過幾天攤位,雖然并不太擅長,市場嘈雜,人流密集,令人厭煩,但我勸說自己,也要去逐漸適應(yīng),總要有所付出。

這一段的交往也使我發(fā)現(xiàn),我對劉菲并不十分了解,在我從前的印象里,她頗有幾分風情,來者不拒,開朗樂觀,不拘小節(jié)。但實際接觸時,我發(fā)現(xiàn)她的內(nèi)在性格跟外表差別很大,經(jīng)常會露出小動物一樣的警惕眼神,其心思縝密,對他人情感的細枝末節(jié)也能照顧得到,反應(yīng)迅速且得體,她在經(jīng)營童裝生意的同時,還有幾項其他投資,對于未來很有規(guī)劃,這些都令我感到意外,相比之下,我過得簡直是渾渾噩噩,一塌糊涂。

我努力向她所期望看到的方向轉(zhuǎn)變,振作精神,每日固定時間寫作,頗有規(guī)律地進行閱讀和鍛煉身體,深秋時節(jié),我還帶著她去爬過一次山,經(jīng)過我在夏天時曾住的院落,發(fā)現(xiàn)里面好像已經(jīng)無人打理,山門緊閉,灰塵遍布,如同一座破敗的寺廟,日落風起時,我們沿原路返回。

登山過后幾日,我正式向劉菲提出,想要開始這段關(guān)系,她卻將我拒絕,我很不解,追問原因,她也沒有說清,大致意思是,要是放在幾年之前,也許有機會,是可以在一起的,但現(xiàn)在不行了,那段時間過去了,既無法追回,也不能重現(xiàn)。我對此十分不解,到底是怎么過去的呢?過去的又是些什么呢?到底是什么主宰著我與劉菲之間的關(guān)系?想不明白。被拒之后,我非常失落,偶爾街上與劉菲碰見,她對我客氣得不像話,像是對待那些來買衣服的顧客,仿佛在我們之間,從未有過那些親密的時刻,無論是寫作還是生活,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都處于停滯狀態(tài)。

一次酒后,沖動之下,我給趙昭打去電話,告訴她說,我想去南方生活一段時間,準備多陪陪言言,以彌補逝去的時光。趙昭在電話那邊笑了起來,說道,你是不是還想說,她走之后,你的心里仿佛像漏了一個大洞,呼呼灌著西北風啊。我沒有說話。只一瞬間,趙昭便收起她的嘲諷語氣,面龐嚴肅,語調(diào)冷淡,對我說,這些事情你沒必要跟我講,自己決定,如果當我是朋友,來咨詢意見,那么我的建議是,你不要來。我還是沒有說話。趙昭說,對了,言言對你的印象還不錯,回來后提過你兩次,如果我這么說,你能好過一些的話。

我仍準備動身前往南方,臨走之前,約李闖和周亮來為我踐行。我們在一家燒烤店吃到很晚,每個人都喝了十幾瓶啤酒(不太尋常,通常是我和李闖喝得較多,周亮對酒極為克制),酒后,李闖提議去洗浴中心,連洗帶住宿,享受最后的好時光。于是我們打了一輛出租車,李闖坐在前面指路,我和周亮坐在后排,期間,周亮并沒有說話,但將他那一側(cè)的車窗完全搖了下來,風猛烈地灌入,噪聲很大,我一下子精神起來,緊抱雙臂,挺直身軀。周亮轉(zhuǎn)頭望向我,一字一句地對我說,我離婚了。

十一

李闖與我是初中好友,他成績一般,沒讀高中,畢業(yè)后去技校待了兩年,然后買了個??莆膽{,在社會上摸爬滾打,從事過許多行業(yè),為人義氣,能有今日小小成就,全憑昔日友人協(xié)助,此外,他也娶到一位家境不錯的妻子。周亮則是我介紹給李闖認識的。我與周亮、趙昭是高中同學,他們二人同桌,我坐在后面,平日交談較多,關(guān)系不錯,時常一起出行,進而結(jié)成同盟。周亮在高中時,對趙昭頗有些好感,舉止顯著,心思外露。趙昭雖不接受,但也沒有拒絕,態(tài)度曖昧,我當時對趙昭沒有任何想法,但她卻很依賴我,大概是由于我的存在是對二者關(guān)系的一種制衡。高考之后,周亮發(fā)揮失常,去南方讀書,學習法律,進入另一片天地,而我和趙昭則考入北京院校,從此來往較為密切。

有一年寒假里,周亮來我爸的修理部找我,言辭激烈,如同拷問,想知道我與趙昭的關(guān)系進展到什么地步,我不是很愿意講,因為其實還什么都沒做,只是牽手吃飯而已,沒有實質(zhì)性接觸。周亮打聽出來之后,仿佛吃下一顆定心丸,大度地告訴我,不要著急,這種事情,或早或晚嘛。然后搖晃著離開,志得意滿,與來時判若兩人,我對這一幕印象很深。

這些年里,周亮總有機會出差去上海,并且常與趙昭見面。要是說我對他與趙昭之間的關(guān)系沒產(chǎn)生過懷疑,對不起,那是不可能的。多年以來,周亮始終充當知心好友的角色,甚至可以說,他對我們二人的秘密了如指掌,而以我對他的了解,只要有乘虛而入的機會,他也一定是不會放過的。

每隔一段時間,周亮都會向我通報趙昭的境況,我既很想知道她的這些消息(必須要說明的是,我對趙昭已經(jīng)沒有任何感情了,這種關(guān)切完全出自一位普通朋友的友愛之心,以及作為小說作者天然的好奇),但同時并不想從周亮的口中聽到,所以內(nèi)心十分矛盾。這次出行后,我得到的信息是,周亮雖然經(jīng)常與趙昭見面,但言言卻不知道這個事情,他與言言也沒見過面,從無接觸,這仿佛也在印證著另一些事情的存在。

我對周亮的態(tài)度也很復雜,一方面來說,結(jié)識幾十年來,他沒有做過任何傷害過我的事情(至少我沒有證據(jù)去證明),反而關(guān)愛有加,噓寒問暖,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,也的確伸過手來;另一方面,在這幾十年里,我卻被他造成的這種溫暖的陰影所籠罩,無論在讀書時,還是在畢業(yè)之后,結(jié)婚又離婚,失業(yè)或者寫作,這種陰影始終逼迫著我,有時我甚至會想要躲起來,卻又無處藏身。這點說出來的話,許多人恐怕都不太能理解,但我也沒法進一步解釋了。

上面提到,我與言言回家之后,相處得比較愉快,在一起也探討許多事情,彼此竟然產(chǎn)生一些父女之間的親密感,這讓我很意外。她要離開時,我竟十分不舍,決定買張機票,將她護送回去,以便能跟她多待一段時間。我回顧從前,對于她在幼年時的那次離別,我已毫無印象,完全不記得是在何種場景之下將她們送走的。

出發(fā)之前,我給言言和趙昭買了一些禮物,同時也有給趙昭男友的,按照我的預(yù)想,禮物會經(jīng)由趙昭之手轉(zhuǎn)交,說是言言幫忙帶回來的,這樣也許會留下一些好印象。言言盯著行李箱里面成堆的禮物,跟我說,老班,適可而止。我說,啥意思。她說,過猶不及。我說,我發(fā)現(xiàn)你這毛病好幾天了,四個字兒的話能不能少說一些,顯得特別裝,不好。言言說,但你小說里的人物都是這么說話的,我是跟你學的啊。聽到這里,我忽然鼻子一酸,險些落下眼淚,不知說什么好。恰好此時,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,巨大的轟鳴聲代替我進行回應(yīng)。在幾萬米的高空里,光芒刺眼,言言坐在靠窗的位置睡著了,我看著她熟睡的臉龐,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些年里失去的那些時間。

在此時,我本來應(yīng)該做一個小小的決定,但那個念頭只是一閃,便立即被我打消了。取而代之,反復盤旋在我腦中的,則是另一個可怕的想法,剛才也提過一點。那便是,我忽然意識到,多年以來,我所了解的關(guān)于趙昭的私人生活,可能完全是周亮編造出來的(我在與言言偶爾聊天時,發(fā)現(xiàn)有些事件對不上,她毫不知情,并且也從未聽說過母親結(jié)交過男友),換句話說,我懷疑周亮在我的世界里重新塑造出來一個遠方的趙昭。而這個形象,與現(xiàn)實中的趙昭,并不完全相符。進而,我聯(lián)想到的是,這些年來,我個人史上的許多重大時刻,諸如學業(yè)、工作或者婚姻等,在關(guān)鍵節(jié)點上,好像周亮都有參與,他的聲音尖銳、激昂并且堅定,支持也好,反對也罷,總是有辦法使我屈從于他的選擇。也就是說,我仿佛一直在被周亮挾持著去生活,他或許才是我人生的隱秘驅(qū)力,想到這里,我有些不寒而栗,不敢再繼續(xù)往下想了。

十二

當天,我和趙昭從民政局辦完離婚手續(xù)出來,共進一頓午餐,啤酒冰涼,我喝得暢快,一杯又一杯,看得出來,趙昭的心情也不壞,胃口不錯。這頓飯我們吃了很久,仿佛只要不結(jié)賬,就還不算是徹底分別。喝到后來,我有些醉,問她,當時是哪一個瞬間,讓你決定要嫁給我。趙昭反問我,你覺得呢。我說,應(yīng)該是有一次醉酒,你帶我回到住處,半夜口渴,醒來喝水,然后你也一直沒睡著,那間屋子沒拉窗簾,映著外面的星星,我們做了一次。趙昭說,你說話小聲一點。我說,做完之后,我半閉著眼睛,給你背了首我寫的詩。趙昭說,事情記得,但不是這個瞬間。我說,那是哪個呢?趙昭想了想,說,記不起來了。我說,也許根本沒有那樣的一刻。趙昭說,那首詩,怎么說的來著,我還想再聽一遍。我把煙掐滅,眼睛望向窗外,午后的陽光如漫溢出來的時間,緩緩流經(jīng)我們兩人,我忽然覺得自由無比,像從前的無數(shù)次那樣,熟練地背誦出來。

不能失去我

海里的一粒谷

十二柄鯨在餐桌上輪流看守

不能失去我

冰里的一滴火

十二輪象在詞典里巡回搜索

不能失去我

比針還細的鑰匙

一枚針孔就能闖入一頭颶風

不能失去我

有人念起名字

像念著所有語言里唯一的詩

而我不能寫詩

心里填滿干糧

生活是一場蝗災(zāi)

不能失去啊,不能失去我

輕輕勾住天空的

玻璃耳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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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1期

張抗抗:云縫|重金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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